澎湃新闻记者 夏如初 常益 实习生 刘思婵 木易

使用污渍散浆、没有消毒净化，生产环境恶劣……近年来，山东省郯城县一些企业多次被曝光加工生产劣质卫生巾。

2025年1月上旬，澎湃新闻记者随机网购11款低价卫生巾并送检，仅发现一款夜用加长款卫生巾的吸收层检出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涉事厂家就位于郯城县。

3月上旬，澎湃新闻记者赴郯城县暗访，该款卫生巾的授权生产厂家相关负责人徐某梦自曝“做假货起家”，称可以代加工低劣卫生巾，原料存在荧光剂超标等问题。他还称，只要产品质检报告显示合格，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不了。记者从其工厂拿的样品中，有5款产品检出荧光增白剂的存在，荧光明显。

随着3・15临近，当地卫品行业十分紧张。徐某梦等多名当地业内人士称，一些卫品“小作坊”已大门紧闭，白天停工，有的只敢夜里偷偷干活。

曾被曝售卖山寨品牌卫生巾的郯城县马头镇批发市场，同样草木皆兵。有卫生用品批发店主听到外地口音，连单包卫生巾都不卖。记者随机购买6款卫生巾并送检，显示有2款产品的底胶，检出荧光增白剂。其中一款标称为某品牌，拆开发现每片包装都不同，且有黑点、多种不明污渍，为不合格品。

荧光增白剂是一类能发出荧光物质的统称，可通过光学上的补色作用起到“增白”的效果。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指可以通过溶出或碰触而转移到人体皮肤或黏膜的荧光添加物。上海纺织集团检测标准有限公司技术负责人丁若垚博士向澎湃新闻表示，这些物质如果被人体吸收，可能会对人体健康造成影响，尤其是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

为进一步规范卫品行业的发展，2025年7月1日，国家标准《一次性使用卫生用品卫生要求》（GB 15979-2024）将正式实施。除了严禁使用废弃材料，新标准中还增加了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pH值等理化指标，从原料、生产到卫生指标等的要求全面升级。

从“山东百氏祥”工厂拿出的样品中，5款检测出荧光反应。

厂家老板称以“山寨货”起家，自认有系列产品荧光超标

2025年1月，澎湃新闻记者随机在电商平台购买多款低价卫生巾并送检。

结果显示，一款售价5.44元、名为“苏菲雅洁超熟睡420（5片装）”的夜用加长款卫生巾产品，吸收层检测出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荧感强烈。

涉事店铺名为“益稷堂商贸”，显示为“3年老店”，挂有7个相同的产品图片和链接。全店已拼3.82万件，累计获得评价3.4万条。

记者搜索发现，多个网购平台有这款产品出售。

记者随机购买的“苏菲雅洁”夜用加长款，检测出可迁移性荧光增白剂

包装显示，这款产品生产厂家为山东洁舒宝卫生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山东洁舒宝”），成立于2021年，法定代表人为林某。授权厂家为山东百氏祥卫生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山东百氏祥”），法定代表人为徐某梦。

3月上旬，根据快递发货地址，澎湃新闻记者来到郯城县西关二街上的一家五金店。记者注意到，店内未销售任何卫生巾产品，不过，距该店五六米外的路口，贴有一幅红底白字的广告，写着“卫生巾、拉拉裤批发”字样。

经五金店老板指点，记者进到巷内一出售水泥的人家。一名女子称卫生巾库存已卖完，仅剩下成人尿布。屋子深处的一个小房间，地上、桌上、蛇皮袋里，杂乱堆放着散装成人尿布，有些已被扯开。

经其介绍，记者在郯城县经济开发区某生产基地一正在装修的工厂，见到了徐某梦。他称是前述女子的亲属，也是该工厂的负责人。“我们最早就是做假货起家的，打的是擦边球。”徐某梦直言不讳地称，他接替父亲，从2017年开始做卫生巾产品。

徐某梦介绍，新厂名为“山东云婷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正办理环评手续，预计将投入4条卫生巾、3条安睡裤生产线。卫生巾日产能可达700万片，部分设备已到位。他强调，新厂是鲁北（山东北部）地区唯一一家获批“医用级” 卫生巾生产资质的企业。

天眼查显示，山东云婷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24年12月，法定代表人为魏某停，经营范围包括第一类、第二类医疗器械的生产销售；卫生用品和一次性使用医疗用品生产；医护人员防护用品生产（Ⅱ类医疗器械）等。

2025年1月21日，该公司通过“年产1.5亿条安睡裤、2.1亿片卫生巾”投资项目的备案。

徐某梦介绍，他们曾办过多家卫生用品公司，多已注销。山东百氏祥是老厂，至今仍存在。

在徐某梦的办公室，记者看到了包括“苏菲雅洁”、“苏菲莉雅”、“云婷“在内的多款卫生巾、安睡裤样品。国家知识产权局商标局官网显示，山东百氏祥从2020年5月至2024年6月共申请了25个商标，仅成功注册“云婷”和“温柔云“这两个商标。“苏菲雅洁”“苏菲莉雅”“等商标申请已失效。“高结丝”“绿叶芯芯棉”等商标，显示“等待实质审查”。

徐某梦称，上述多款产品在线上、线下均有大、小代理售卖，部分渠道为独家授权。如电商平台上的“云婷女性护理旗舰店”，系授权给某代理商独家销售、运营，“平均每天发货1.5万单，最多3万单”。记者查询发现，该店铺显示已出售9.2万件。

卫生巾，一般由接触层、吸收层和底层三部分构成。表层直接与肌肤接触，常用材质为棉材质、PE打孔膜。吸收层可进一步分为导流层、导流芯层和锁水层，主要采用棉、绒毛浆、非织造布或以上材质复合物所形成的高分子聚合物和高分子聚合物复合纸。其中核心的锁水层，主要由木浆纤维和高分子吸水树脂组成。

徐某梦拆开展示两种不同的吸水层——低端款使用纯木浆，喷上高分子树脂；另一款直接将木浆和高分子树脂压缩成吸水纸。两者克重和吸水量不同，每片差价一两分钱。“你可别以为两分钱不厉害，如果说要是装9米6货车（编注：指车厢长度9.6米的货车）的情况下，这一车就（多出）一万多块钱的纯利润。”

“苏菲雅洁”“苏菲莉雅”“苏菲维尼”的多款产品包装“碰瓷”品牌苏菲卫生巾，徐某梦称，吸水层使用“木浆”，三者包装相似，片数不同。每包5至12片不等，100包成箱，批发价从140元至150元不等。

徐某梦向记者坦言，这几个品牌实属低端，其中“苏菲雅洁”主要以日夜组合装的形式，由一代理商在某网购平台旗下的部分团购社区内独家售卖，价低、销量火爆，“图便宜的人太多。”他称，这款产品是“应客户（代理商）要求”，使用最低劣的“散浆”，由小作坊加工完成，存在荧光剂超标问题。虽然客诉多，但质检报告显示合格，绝大多数人发现不了，也不知道上哪儿检测。若遇到专业消费者，一般给对方两三百元解决问题。

“我们合作两年了，他（指上述代理商）的出货量几乎是一天一辆9米6货车（编注：指车厢长9.6米的货车）的量。”徐某梦估算，每车约装170箱，每箱约120包组合装，可装数十万片。“去年我们从他手里赚了700多万。他们赚了1000多万，总营业额不到8000万。”

记者在上述平台社区内随机选择上海、山西、云南、山东等全国多地的自提点，以“卫生巾”为关键词搜索，发现此类组合产品销量颇高���有的进入“卫生巾热销榜”前三。但产品主图上均抹除了商标，也无商家信息，令人难辨。

徐某梦称，他们最早发现这一“生财之路”，后来遭同行“抄袭”。“2022年、2023 年时我卖180元一箱，可以赚70元。一天两个9米6（货车的货物）。”

徐某梦还称，如果要代加工，对产品资质没要求，可以直接批发上述几款低价产品，均有现货。也可安排小工厂连夜生产，但完工后必须立刻把货“腾走”， “要什么样的都可以做。”

山东百氏祥工厂内的原料生产车间和发货区。

工厂老板直言荧光剂有危害，现场样品送检又发现5款含荧光增白剂

徐某梦随后带记者来到位于马头镇南新庄居民区里的老厂。

记者发现，工厂大门没挂招牌，地图显示此处为“山东百氏祥”。他的妻子张青（化名）负责管理该厂。这里目前主要生产吸水纸等原料，以及打包、发货。

徐某梦称，新厂完工后，老厂主要作为发货仓库。

在包装车间，女工们将不同规格的卫生巾重新组合装袋。仓库里，大量堆放着两种规格、均标有“苏菲雅洁”、“日夜组合装”字样的纸箱。张青介绍，一款是超熟睡420夜用加长款3包组合装，即记者此前检测出荧光问题的款式；另一款为日用（2包）和超熟睡290夜用款（1包）的组合装。

张青称，这两款都在前述平台的部分团购社区内出售，该工厂目前的发货量是一天一辆9米6货车的货品。张青建议，可以先卖“苏菲雅洁”超熟睡420夜用加长款，“销量最好”，或直接卖上述组合装。

现场还堆放着没有厂家信息的简易卫生巾片条大包装，主要卖本地，肉眼可见片条存在轻微色差，徐某梦称是因为来自不同工厂所生产。

生产车间的自动化流水线，离厕所只有十多米，生产车间未见消毒设施和隔离措施。车间堆着大量原料。徐某梦给记者展示了国产复合纸，以及自称进口供货商“掺杂”的国产木浆。他介绍，这种国产木浆看似是白色，实际含有合成粉、粉尘等添加剂，一遇水会起化学反应，“主要为了增重”。机器一打，木浆变黄，放置三五个月后还发红，容易检测出荧光剂超标等问题，“对人体肯定是不好的”。不过，若短时间内能销售出去，“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还透露，很多小厂使用这种料，主要用做成人尿布，给那些卧床不起的老人使用，“痒了也不知道。”

张青则多次向记者强调所有产品质检合格。但她给记者提供的多份送检报告，仅显示产品菌落数量达标，并未包含可迁移荧光增白剂、甲醛等指标。

当天下午，记者从徐某梦的老厂拿到20份样品，于第二天上午送检。结果显示，5款卫生巾、安睡裤产品，检出荧光增白剂的存在。5款均为“鲁卫消证字”。

这5款问题产品中，仅一款安睡裤为标示为“山东百氏祥”生产，其余均显示为“山东百氏祥”授权，由“山东洁舒宝”生产。记者注意到，产品包装上印的联系电话，多为张青的手机号。还有的打过去，对方明确表示不是“山东洁舒宝”。

山东洁舒宝和山东百氏祥有何关系？

徐某梦向记者解释，过去，他们将原料提供给山东洁舒宝加工制成片条，再拉回老厂包装组合。“之前是合作伙伴，林某是我姐夫。”年前，由于双方“闹得不愉快”，他们从山东洁舒宝撤资，并投建前述新厂。

天眼查显示，近期山东洁舒宝公司确有注册资本和投资人变更。

他明确表示，目前还在使用去年的库存外包装，印刷的是山东洁舒宝的生产信息和地址，但现在实际销售的所有卫生巾片条，都由其他小厂生产，然后拉回老厂包装。

徐某梦再三表示，“3・15”逼近，这些小厂的卫生不达标，无生产资质，无法让记者前往，“入不了眼。”他还强调，新厂投产后，他们仍会将片条成品拉回老厂包装。“低端的，我们针对客户要求，一定也要做的。”他说。

澎湃新闻记者此后来到山东洁舒宝，发现该工厂日夜机器轰鸣。为避免打草惊蛇，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致电“山东洁舒宝”的监事马永永。其称，产品不是他们生产的，“找山东百氏祥。”

仅隔几日，当记者再次来到山东百氏祥老厂，发现仓库大门已关闭，少数工人仍在作业。张青称是因生产声音太吵而关门。徐某梦直言，这两天“收到通知”让停产，“我们这的小厂都停了，必须停。”

卫品边角料“回炉”打浆，又被小作坊制成成人尿布销售

在“山东百氏祥”老厂，原料加工区的一些袋子里装着长条状织物。徐某梦称，这些是边角料，积攒后以每斤两三毛的价格，卖给专门回收废料的“中间商”。经重新打浆、过筛和加工，再卖给一些小作坊生产使用，“每吨至少可卖三四千元”。

在郯城县安泰路与兴郯路交叉口西80米处，一个没有门头招牌的简易仓库内，粉尘飞扬，让人难以呼吸。现场未见任何防火措施。两名工人仅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眼里布满血丝。他们不断将地上的白色原料，铲入过筛机器，其中混杂着成人尿布、口罩等边角废料。

一名工人告诉记者，这些废料从不同的卫生用品厂拉来，过筛处理后再按3块多一斤的价格卖给卫生巾厂。一袋装600斤，他们一天能搞七八吨。现场堆放着大量尚未加工的原料。该仓库老板在电话中报价，过筛后的高分子原料6800元/吨，但他来到现场后，却显得极为警惕，声称这些回料用于宠物尿垫、鸡蛋托等，而非卫生巾。记者的车辆驶出该仓库时，还有疑似车辆尾随。

郯城县安泰路与兴郯路交叉口附近，有工人将回收的成人尿布等产品重新过筛出高分子原料。

有当地业内人士表示，用于宠物尿垫的高分子吸水材料很便宜，“小几千元一吨”。徐某梦则直言，宠物尿垫缺乏行业标准，很多实际不含高分子原料。张青还透露，在当地，很多工厂将宠物尿垫作为成人尿垫生产、销售，“就尺寸不一样。你说它是啥，就是啥。”

郯城县马头镇批发市场，聚集着不少卫生用品商铺，曾被曝光售卖低价山寨品牌卫生巾，此时，同样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多位店主一听记者是外地口音，立马多次强调这里卖品牌卫生巾，“是正品”，有人连单包卫生巾都不肯卖，让去别处买。

澎湃新闻从马头镇批发市场一卫品店铺所购产品，检测发现每片包装不同，有大量黑点、不明污渍。

记者随机购买了6款与品牌卫生巾包装相似的产品，均价3元，发现有的标称生产地址与实际不符。如“优蓝雪超吸收420”夜用款，标称生产地为郯城县胜利镇南新汪村6号。但该村多名村民表示，没有此门牌。记者按照天眼查显示的地址前往时发现，该地点为该村村委会。

记者同样将这6款产品送检。初步结果显示，标称为“七度空间少女系列超薄款日用245mm规格（10片装）”和标称为“宝宝淌吧超薄透气夜用290mm规格（5片装）”两款产品的底胶，检出有荧光增白剂的存在，且荧感明显。检测时工作人员发现，标称为“七度空间少女系列超薄款日用245mm规格（10片装）”的产品，拆开后每片包装都不同，且有多片存在大量黑点、不明污渍等问题，不符合GB/T 8939—2018的规定，为不合格产品，正待进一步检测微生物、PH值等其他指标。

上海纺织集团检测标准有限公司技术负责人丁若垚博士向澎湃新闻表示，卫生巾类产品荧光增白剂超标会产生以下危害：致敏性荧光增白剂可能引发皮肤刺激和过敏反应，尤其是对于敏感肌肤的人群，使用此类产品可能会造成皮肤红肿、瘙痒等不适症状；可能会干扰人体的内分泌系统，长期接触可能影响激素水平，对健康造成潜在影响；某些类型的荧光增白剂可能增加致癌风险，尤其是当荧光物质通过皮肤吸收进入人体后，会进一步增加人体患癌的可能性。

郯城县当地行业内部人士透露，不少卫生巾小工厂没有门头，都是关上门偷偷干，外人很难找到，若非熟人介绍，一般也不接待。一位卫生纸厂的销售人员告诉记者，“3・15”期间常有打假行动，查得比较细，为此很多工厂干脆停产，或者只开夜班。

徐某梦直言不讳地说，每年的“3・15”过后，这个行业像被“一刀切”似的——“也许今天还在卖，‘3・15’过后，这个产品就像没有一样。“

澎湃新闻注意到，为严厉打击假冒伪劣卫生用品，2024年10月，郯城县检验检测中心曾深入生产企业一线，对全县部分卫生用品生产企业开展卫生用品抽检活动，对样品中吸水倍率、全长偏差、PH、细菌菌落总数、大肠菌群等10余个项目进行检验。